评论燎原地理人文景观中的甘肃五诗人简

从敦煌落日到扎尕那的月亮(代序)

——地理人文景观中的甘肃五诗人简论

燎原

在年代以来的中国诗歌地理版图上,甘肃是一个独特的现象。这期间,众多省区的诗歌都经历了潮起潮落,唯有甘肃势头不减,后潮追逐前潮。在它北抵新疆西域,往南居然插向四川剑阁的狭长地理版图上,似乎每一地区都有知名诗人的影子闪烁。从早先的韩霞(葛根图娅)、张子选,到接下来的阳飏、人邻、古马、娜夜、阿信、桑子、高凯、叶舟、胡杨、沙戈、梁积林、第广龙、牛庆国、郭晓琦、于贵锋、王若冰、周舟、包苞、谢荣胜、李满强、扎西才让、离离、苏黎、武强华、王琰,以及处于半明半暗状态的欣梓、草人儿……这一长串的名字,可谓蔚为大观。

地理历史文化是一个重要因素吗?这个在当今略显安静的省份,在由边塞征战和丝绸之路贯通的汉唐时代可谓灯火通明。只要我们从它的版图上抽出这样一些地理名称:嘉峪关、玉门关、瓜州、甘州、肃州、凉州、酒泉、敦煌、天水、祁连山、麦积山、崆峒山……,你就可以轻易联想到“明月出天山(祁连山),苍茫云海间”的奇幻,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”的苍凉,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”的沙场慷慨。而这其中的敦煌,作为丝绸之路上中华内陆连结欧亚大陆的重镇,它在若干个世纪中,不但吸引着牵高峰骆驼的胡汉商贾云集、骑高头大马的校尉戍卒穿梭,更川流不息着佛陀僧侣、木工画匠、歌伎乐师、文人墨客、县令衙役、江湖浪子、快乐的二流子们。“杨柳叶儿青啊!”这边一声快活的《凉州曲》刚醉入云泥,来自酒泉郡的另一位却当位不让:“天若不爱酒,何以有酒泉?”

甘肃的地理历史文化大致上以省会兰州为界,分为南北两段。以上是其北半段,它以敦煌为核心,包括了整个河西走廊,由游牧文化、边塞文化、胡汉杂交文化所混成。

其南半段,则以天水为核心,呈现为农耕文化。而这个我们稍显陌生的天水,则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。它有距今多年、早于西安半坡的大地湾文化遗址,麦积山佛教石窟;它是伏羲故里及其始创八卦之地,更是建立了大秦帝国的秦人的发祥之地。它还与唐代的两位大诗人相关,是“其先陇西成纪人”李白的祖籍;而为避安史之乱游离于天水的杜甫,则在此地留下了“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”的《天末怀李白》,以及《秦州杂诗》等近百首诗作。

甘肃版图的西南端,则是插入青海和四川藏族聚居区的甘南藏族自治州。在甘肃的地理文化类型中,构成了一个藏地草原文化板块。

除了多元复合型的深厚文化基因,我们从以上描述中,会轻易地感受到一条诗歌脉络的反复叠加和贯通。假若这是一部甘肃地理沙盘,只要摁下电源开关,你会看到,这条诗歌脉络的电子线管,会瞬间红遍它主干道的末梢。

但这并不足以完全解释甘肃当代诗歌繁盛的成因,因为每一地域都有它独特的历史文化。因此,另外一个因素,亦即那种具有召唤力和辐射力诗人的存在,就显得同样重要。

上边已经谈到,甘肃的历史文化重镇在其南北两翼,但它的当代诗歌核心,则在居中的省会兰州。而在上一代的甘肃诗人中,大致上可以追溯出这样两位人物,其一是早年的九叶派诗人唐祈。这是一个略显孤独的身影,但作为西北民族大学教授,他却产生了持久影响。80年代中期率先登上全国诗坛的韩霞、张子选,以及之后的叶舟、阿信、桑子等,均深受其影响。从历史的角度看,站在80年代初这一时代临界点上的青年诗人们,大都存在着两个问题:其一是从当时的通俗诗歌社会学,朝向现代性写作的深刻转型;其二,则是在如何认识对待本土资源的基础上深化自己。而唐祈为大家解决的,大致上是第一个问题。稍后的另一位人物,则是时任《飞天》诗歌编辑的李老乡。这位当时势头正盛的上一代诗人,其诗歌自身,似乎对谁都没产生过影响,但他却以不凡的鉴赏力、丰富的经验和视野、诲人不倦的性格亲和力,成为另一批青年诗人中导师式的人物。与之过从密切的,则有阳飏、人邻、娜夜、古马,包括上述和此外的一大批诗人。李老乡帮子弟兵们解决的,基本上是第二个问题:如何在认识自己和认识本土资源、阅读资源的结合点上,去延伸你自己。

还有人记得当年兰州的韩霞吗?这位蒙古族女诗人在年即参加了青春诗会,并把自己的名字换回成了葛根图娅。再数年之后据说去了巴基斯坦。与之相似的,还有当年身居肃北的张子选,在青春期即已成就诗名,然后离开甘肃。

大致上到了90年代之后,另一批诗人相继崛起,最初是阳飏,继而是人邻、娜夜、古马及其他的少壮派们;而在甘南与桑子同时成名的阿信,则在此后逐渐与之汇流,由此激荡起了甘肃诗歌的中兴时代。这是经过较长的盘整期,中气饱满、底气十足,一旦崛起就再也不曾歇气的几位诗人,由彼到此的近三十年间,一直强盛地横亘于现场,并在中国诗坛上成为甘肃诗歌的代表。当然,这还是在诗歌之路上,各自找到了写作法门的几位诗人。从整体面目看,他们无不带着甘肃标记,但彼此之间却各不相同。他们为当代诗坛注入了鲜明的甘肃元素,更在本土诗人中形成了一种大气候。这些当年执弟子礼的诗人们,在迎来了自己历史区段的同时,也向其后的诗人们昭示了一条诗歌的甘肃之路,甘肃诗歌90年代以来的繁盛正是由此开始。

从以上的背景中看过来,选编这部诗歌五人集的意义便不言而喻。事实上,这也是五位诗人的同气相求。而我之被邀请担任主编,除了一份潜含的情义外,大约还缘自我曾经的青海经历,以及对他们创作情况的相对熟悉。的确,作为当今甘肃诗歌轴线上承上启下的一代诗人,他们的诗歌历程和鲜明特征,无论放在甘肃诗坛,还是西部诗坛、全国诗坛,都具有可资研究、可资比对的范型意义。那么接下来,我就以逐个评点的方式,对他们写作中的基本景观,展开一个轮廓性的描述。

阳飏。年出生的阳飏写作跨度最长,因而知名作品众多,诸如:《青海湖长短三句话》《消失的古罗马军团》《乌鞘岭》《风起额济纳》《西藏:迎风诵唱》《西夏王陵》《兰州:轶史一则》《与我生命相关的三座城市》《扎尕那》等等,且题材涉及广泛。十多年前,我曾以“古代丝绸之路上的民间书记员”,描述过阳飏的形象,他也是当年甘肃以至整个西部的青年诗人中,最早以诗歌面对地域人文资源,并形成了示范效应的诗人。丝绸之路上印度僧人鸠摩罗什、驮经卷的骡子和骆驼、“高鼻深眼卷发”的古罗马军团后裔……其诗歌中由此形成的纵深历史景观,曾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许是地理版图过于狭窄,也是从阳飏开始,甘肃的诗人们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: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看的,时常出入于相邻省区的腹地,往西的青海、西藏,往东的内蒙古和宁夏,似乎都是他们领地的外延。在这一广阔的地理空间,阳飏以历史时态和当下时态的双重扫描,不但显示着为整个西部大地书写地理人文博物志的用心,并且更为外省的诸多地域,写出了标记性的诗篇。在题材处理上,阳飏辽阔、从容而精警,在以自己标志性的,那种手风琴般拉开的铺排长行中舒展风物烟云时,又经常猛地往内一挤,以绝句式的短章,聚风云于一瞬。

而在此之外,又存在着一个文物、文史视野中的阳飏,中外绘画艺术史视野中的阳飏,酸涩在过往时代风雨和温馨在旧事物中的阳飏。这大致上是人生下半场的阳飏。其写作的基本态势,转向“山河多黄金”式的内敛和明净。

古马。年出生的古马,与阳飏相差十三岁,他既是五位诗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位,也是在自己的写作史上,成名期最早的一位。尤其是近十多年间,他迅速地后来居上,进入自己写作的中场位置和鼎盛期,并逐渐成为甘肃更年轻一代中的核心人物。

《寄自丝绸之路某个古代驿站的八封私信》《光和影的剪辑:大地湾遗址》《青海谣》《西凉谣辞》《扎尕那草图》《反弹琵琶:敦煌幻境》《巴丹吉林:酒杯或银子的烛台》等等,这一系列的作品,都在当代诗坛留下了它们的标记。

从题材的覆盖面积上看,古马与阳飏的地理区域大致上重合,这也是诸位甘肃诗人曾不时结伴远游的必然结果。但不同的是,作为这五位中唯一出生在丝绸之路上古凉州的子弟,他又是在写作风格上走得最远,最得地域文化精髓的一位。这几乎不可思议:面对敦煌文化钟鼓排箫和胡笳琵琶的盛大余响,他却唯独钟情于河西走廊那缥缈摄魂的野谣俚曲,并在当代诗坛上,转化出唯他独有的诗歌语言系统。不知这是古凉州地气与遗韵的附体,还是千年之前,他就是出入于敦煌郡那个浪子式的诗人?但能够冲破当代诗歌强大的语言同化壁垒,无疑源自其自身更为强大的综合艺术能力。要将这种散落在传统荒野上的民间野生资源,整合为一种具有现代承载力的语言系统,既需要缘分,更需要广阔文化眼界中的判断力和写作中不断增强的腕力。诚如洛尔迦以其小小的歌谣体诗歌,给了西班牙一个意外,古马也以此给了当代诗坛一个意外。他以这种谣曲体的方式,将当代事象带入悠远的,轻灵、纯粹的时空幻境中,也回应了当代读者基因性的文化记忆和想象。

人邻。通常与阳飏名字连在一起的人邻,其诗歌却很少外在的甘肃地域色彩。祖籍河南洛阳的他,极像古代从中原前往敦煌习经的一位书生,在行至兰州的某个寺院歇脚时,突然觉得此地甚好,随在附近住了下来。读书、写字、种菜、冥想,再不时与周边的三五知音对谈或外出交游。《山中饮茶》《薄纸上的字迹》《牧谿的〈六个柿子〉》《笔架山农家院,大雪中的清晨》《双手合十的豆荚》《黄昏伏案中,想起病中的亲人》《寺里:一棵树》《法雨寺的傍晚》《古琴》,这一系列的诗作,仅其标题,就足以吻合他的这一形象。

人邻是一位从写作中得道之人,他醉心于心灵中的禅意状态,却绝不故弄玄虚。他以诗歌接纳通俗的、甚至是毫无诗意的广大日常事象,却像从漫天的乌云中提取一缕月光,将喧沸大千世界的变化奥秘定格于一瞬间的本相呈现,继而推置出恬淡、古雅、超然的意味。清水洗白银式的洗练是他的语言标志,而在三五行的短章中明心见性的笔力,也是诸位甘肃诗人共亨的绝技。

娜夜。在具有相应鉴赏段位的诗界人士中,娜夜是极被看重的那种诗人。《起风了》《飞雪下的教堂》《在这苍茫的人世上》《孤独的丝绸》《革命或〈动物农庄〉》《望天》《个人简历》《西夏王陵》《标准》《睡前书》《在某些命题下》《人民广场》《鼓掌》等一系列诗作,相信给许多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在作品的简约程度上,娜夜比人邻走得还远,甚至在当代诗坛上也仅此一人。其诗歌的题旨,从对于人世温暖时光的珍重,女性情感隐秘的微妙呈示,再到由准宗教博爱情怀唤起的,之于现世生存中阴霾与压力的抗衡,由此在其曾经的新闻从业者视角中,延伸出一条罕见的,女性诗歌的社会政治学支线。诚如《起风了》一诗的显示,她诗歌的天空上笼罩着一种盛大的苍茫感,这既是甘肃大地上那种秋风式的苍茫,也是一位诗人眼中的世事和一个时代的苍茫,乃至荒凉,但她的诗作,却如同从乌云中抽出的闪电,长歌中断出的截句,往往以其典型性的短章乃至三行诗体,道破内中真相。比如《个人简历》一诗中这样的表达:“使我最终虚度一生的/不会是别的/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再教育”,以及让人印象更为深刻的《鼓掌》。

尤其值得注意的是,在娜夜的诗歌中,语气上升为一个关键元素。面对苍茫世事的温暖部分,她的语气是一种仿佛被光击中,噙泪无声、欲语还休的形态;而在那种抗衡性的题旨上,她的语气则绝无剑拔弩张,而是将刻骨的凛冽感,抽离为冷漠、淡然,以至不屑的骄傲。

阿信。五位诗人中,只有阿信与古马是甘肃本土籍贯。但这位花儿之乡临洮的子弟,其诗名却与甘南草原连在一起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一甘肃版图上略显偏僻的草原,由于他的存在而成了部分甘肃诗人的草原,成了诗歌的甘南草原。

在他的诗作中,游牧文化的背影已远远淡去,转换成当下时空中世外秘境般的所在。它有矢车菊“燃向荒天野地”般寂寞的美,更有他一个人独享的安详与难忍的孤独,以至常常“听着高原的雨水,默坐至天明”。但也就是在这种孤独中,这位草原小镇上的高校教师和诗人,才如同另一片乡野草原上的美国诗人弗洛斯特,有了雪夜小镇访友和对于远方诗友的期待与交流。而更多的时候,他则弗洛斯特式的,独自体认着大自然的美色及其与自己心灵的私语。旷野中菊花黄金的杯盏、藏羚羊白色的臀尾、寂静的山间寺院、藏族村寨小小的水磨、桑多河上失修的木桥、逆光中静静啮食时间的马……在现代化的举世喧嚣中,他以隐逸式的心灵定力,呈现出一个地久天长的草原。

当然,阿信同样有甘南之外的广大地域游弋和写作上的多副笔墨,在某些诗作中,他又仿佛昌耀般的,以翔实的史地资料考据和注解,展开其中的历史景深。而他在《火车记》这首仅四行的诗作中,关于一段灾难岁月呜咽般的书写,读来则有如雷霆击顶。

……相关的论述到此已经结束,但似乎还应有一个附加性的说明:这部诗集的标题《扎尕那草图》,来自古马的同名诗作。而处在甘南草原深处的扎尕那山地草场,则犹如神灵驻守的世外秘境。近若干年来,这其中的各位诗人,都曾随阿信涉足流连于此,或留下了专题性的诗篇,或将相关信息注入另外的诗作中,因此,这也是他们共同的扎尕那。另一层原因,我在想说与不想说之间还是决定说出来:我自己的书房中,居然鬼使神差般的,就挂着一位画家朋友赠送的扎尕那写生油画。这让我在书写这篇文章时,突然感到一种神秘的惊奇。

燎原,当代诗歌批评家,威海职业学院教授。出生并曾长期生活于青海。著有中国西部诗歌专论《西部大荒中的盛典》,诗集《高大陆》,批评随笔集《地图与背景》,当代诗人点评《一个诗评家的诗人档案》,以及《海子评传》《昌耀评传》等专著多部。主编《二十一世纪十年中国独立诗人诗选》《昌耀诗文总集·增编本》《神的故乡鹰在言语一一海子诗文选》《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——昌耀诗文选》。

来源:诗人阿信zine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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